2006年10月30日 星期一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1-5 忠愛莊(中)








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 



1-5 
忠愛莊(中)

 




 




 



  一九八三年的七月,平靜的忠愛莊政戰總隊,起了一陣不小的漣漪。


  忠愛莊每年都舉行一次演講比賽,由各中隊推派代表參加。軍中的演講比賽,是相當官式的,幾乎每個參賽者,嘴巴一打開,就知道他大概的結論是什麼,從過去的反共必勝,建國必成,到後來的三民主義統一中國,過程中,痛罵共產黨,批判黨外人士,這樣子一篇演講,就可以交差了事。



 



  那時我所屬的一中隊,原來的中隊長出缺,由另一位長官暫代,他是新來的,也摸不清楚我過去的歷史,看我是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的,竟然公開的指派我:「這個月底的演講比賽,就由你代表本隊參加吧!」



 



  我接下了這項任務後,想一想,照本宣科的演講,我不幹,教條八股的演講,我講不出來,好的,竟然代隊長這麼器重我,我就好好的準備,好好的發揮。



 



  好友胡人傑、趙肇迪與我,三個人最常在一起聊天打屁,他們兩個人,基地訓練時,我們都同在一個中隊,分官任職後,他們就到研究單位去,而我仍然留在原地踏步無官可做,後來才接後勤官。因為忠愛莊很小,走幾步路,不到十分鐘,就可以互相串門子。



 



七月底的演講比賽,胡人傑也代表他們那個單位參加,這太好了,我們三個聚在一起,就互相討論,要講什麼內容,比較能創新,不落俗套。我跟胡人傑,應該是未來比賽中的競爭對手,可是我們卻把這次的演講比賽,當做軍中改革的試金石。他要講的內容,是要用反諷的手法,來挖苦軍中的思想教育,而我呢,則針對軍中嚴密的思想控制體系,往往冤柱了好人,因此我編了一個故事,透過這個故事,來說明,嚴密的思想控制,卻沒有一套公正的軍法體系,一個人的基本人權,很可能輕易被剝奪了。



 



  演講比賽那一天,整個忠愛莊,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員,幾乎都集中到忠愛莊的大禮堂,參加這一年一度的盛會。像這樣的盛會,我們參加的人,面臨最大的敵人,並不是什麼共產匪黨,而是瞌睡蟲!



 



平常,只要上面的長官,一開始訓話,超過了十分鐘,坐在台下的,就有人頻頻點頭,也有人左右搖頭,更有人把他的腦袋瓜子,當做掛在牆壁上的袋子,垂掛在胸前。雖然上面一再嚴令,不得打瞌睡,甚至長官會走過來,搖你的身體,或不客氣的敲你的腦袋,可是,又有什麼辦法呢?



 



  演講比賽開始了,郎承泰總隊長剛講話,就有人開始夢周公了,接下來,參賽者一一上台演講。我是中間才上的,心情有些緊張,坐在前排椅子上,拿出演講稿,用筆塗來塗去,做最後的修正。



 



以前常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,緊張是緊張,卻沒有這一次這樣,心跳加速,雙腳微顫,我一直對自己安撫:「來,深呼吸,再呼吸,再大的事情,都幹過了,小小演講比賽,怕什麼呢?……反正上去講一講,也沒有幾個會聽,聽過了也就算了,好了,好了,……放鬆一點!……」



 



  奇怪,我愈是叫自己放鬆,愈是緊張。接著,輪到我了,我上了台,向總隊長敬了禮,也向全場行個軍禮,然後站定了位,就開始講故事。首先我設想,場內一定有不少人,正在夢遊周公,講點幽默的,讓大家笑一笑,吵醒了那些神遊太虛的人,再來切入主題,這樣效果會更好。



 



主意打定,我深呼吸了一口,眼睛朝台下掃了一遍,就開始談我在台大校園,遇到那位長得像奧黛麗赫本的美國女孩:


  「我是少尉軍官江蓋世,……有一天,我在台大校園遇到一個美國女孩子,……我跟那個美國女孩說,『 My name is Chiang Kai-Shih 』,她竟然回我道,『My name is Mao Tze-Tung!』,原來,是她搞錯了,她以為我騙她,自稱是『蔣介石』。------



 



  咦,沒有笑聲,也沒有掌聲,只有少數幾個人「噗哧」悶笑幾聲,隨即全場又歸於死寂,只要有人稍稍移動椅子,椅子的腳與地板的磨擦聲,全場清晰聽見。我講到這裡,心頭涼了半截,要是在外面,每次我這樣自我消遣,常常惹來哄堂大笑。有誰像我這麼巧呢?



 



蔣介石三個字, 如果用標準的注音符號來唸,「介」應該唸做「chieh」,偏偏他的名字,音譯是用浙江腔調,所以發出來,就成了「kai」, 因此,這下子我就倒楣了,每次跟老外介紹自己的名字,總得費一番唇舌,讓他們瞭解,我並沒有說謊,而我跟蔣介石,也沒有任何親戚關係。



 



  接著,我再繼續講下去:


  「……有個保防官,找不到一份文件,就懷疑是張三幹的,因為平日張三的言行,他最看不慣,……後來事情鬧大了,上面要辦人,……結果呢,隊上的人,再徹底的尋找,終於找到了,你們知道嗎?就在一個文件箱子裡,翻到最底層,壓在裡頭,……原來是那個保防官,自己在文件整理過程中,翻箱倒筴,無意中就壓在那裡,所以啊,我說,我們在軍中,『不要做烏龜,也不要暗箭傷人』!……」



 



  大概五、六分鐘,我講完了,敬個禮,走下台,居然全場靜悄悄的,沒有半點喝采,沒有半個掌聲,我好似站在巨石嶙峋的山腰,望下看去,滿山谷的大大小小的石塊,靜悄悄的,沒有半隻蟲爬過,枯枝上,也沒有半隻飛鳥棲息。



 



我的心頭,涼了半截,走下了講台,緩緩的走向我的位子,我瞥見了長官席上,總隊長、參謀長、及其他總隊長官,紛紛交頭接耳,一股低氣壓,降臨會場。等我坐定了位,回頭看看我的兄弟們,有幾個向我擠眉弄眼的,其他的大都繃著臉,好像是保鮮膜包著的吳郭魚,你可以知道那是魚,可是呆滯的眼神,讓我們聯想不起來,他們曾是在魚池裡活蹦亂跳的魚。



 




 



(未完待續)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1-4 新兵入伍(下)




 





 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

1-4
新兵入伍(下)

 



 



 



 


鳳山步校結訓前,我們全體的學員,集中在大操場上,舉行公開的抽籤儀式。這個抽籤,很重要,若運氣好,抽到國防部上下班的單位,那可是上上籤,運氣差的,抽到操練辛苦的野戰部隊,運氣最差的,是抽到金門、馬祖、東引等外島部隊,一去一年多,只能望斷家門千里洋。



 



 


我們愈接近結訓,心情也就愈緊張。我還聽不少同學講起,他們的家人甚至跑去台北行天宮或北港媽祖廟,拜託神明務必保佑,給他們的子弟一個好籤,不要離家太遠,將來能平安的回來。



 



 


我同連的一位同學,家住台北,他當兵前不久,才娶了新娘子,新婚的甜蜜,還沒好好的品嚐,就不得不揮別嬌妻,來成功嶺、鳳山步校,接受訓練,所以抽籤前幾天,他的心裡壓力很大,常跟我們講:「千萬不要抽到金馬獎!」我們也極


力的安慰他:「不會啦,不會那麼倒楣的。」不料,老天爺沒長眼睛,別人不照顧,卻「特別照顧」他,竟然讓他抱個「馬祖獎」!可憐的傢伙,當天晚上他痛哭流涕,兄弟們只好讓他酒一瓶一瓶的喝,淚水如噴泉,流個不停,有的同學,還發了惻隱之心,想要跟他換,讓他留在台灣,而自己跑去馬祖,但這是違反規定的,抽了籤,已成定局,不得更改。



 



 


話說回頭,我自己抽的籤,就更具戲劇張力了。我拒絕考預官,就是為了抗議國民黨包辦政戰預官,我研究所碩士畢業,可以自由填志願,那時我選擇了政戰官科,但分發的結果,我又落空了,我得到的是行政官科。



 



 


那天,在大操場上的抽籤儀式,一排排的受訓學員,大家依序的一個一個抽籤,中了上籤的,莫不神采飛揚,抽到金馬獎的,一個一個苦瓜臉,而我呢,手一下去,摸了一個籤上來,打開一看,哈哈!國防部政戰總隊!太巧了!太神奇了!踏破鐵鞋無覓處,原來就在籤筒裡!



 



 


那天晚上,我也沈浸在興奮的氣氛裡,很久才成眠。我心中暗想:「我不太相信命理,可是,這回我的運氣也太好了!你們不讓我進去,我偏偏能能去!『以黨領軍』好像一座銅鐵所鑄造的大風車,我披上盔甲,握著槍矛,騎上馬,衝上前去,結果撞得人仰馬翻,鼻青臉腫,……,沒想到,我來到這裡,只是手指頭輕輕一挾,就讓我拿到了進入政戰總隊的鑰匙,哈,老天爺的眼睛,總算有給我驚鴻一瞥。……」



 



 


隔幾天,我就告訴我媽媽,我抽到了中壢忠愛莊的政戰總隊。我家住在台北,距離不遠,實在是個好籤。我也跟她提起,我那新婚的同學,即將流放馬祖而痛哭流涕的故事,我還說,有的父母,還為了孩子部隊分發的抽籤,專程跑去燒香拜佛,可是,香愈燒,愈是抱到金馬獎。我說完了,對自己的手氣,甚為得意洋洋,沒想到她幽默答道:「你不要太得意洋洋!為了你的抽籤,我有向主耶穌禱告,這一切都是主的美意。」



 



 


結訓離營的那一天,終於來臨了。我跟大家一樣,用軍中綠色的大背包,裝滿了行李,豎起來約半個人身高,揹起來,非常的重,但因為我們那時歸心似箭,反倒不覺得多重。時候到了,大夥兒在大隊集合場集合,大隊長又開始發表離營的訓詞,誰會去聽他在說什麼呢?想家的心,早就飛出營區了!只盼望他快快結束,讓我們早日離開這兒。



 



 


最後,大隊長講完了,各級長官也一一跟我們道別,然後宣佈解散,大家散開後,各自踏上歸途。由我們的連集合場,走到步校大門口,還有一段路,我們揹著行李,像一隻隻綠色的蝸牛,緩緩的向大門口前進,其中有的人卻因為非常興奮,三步併做二步,迫不及待的衝出校門。



 



 


這時,大隊長一路跟著我們,要送我們最後一程。走著走著,他突然走到我身邊,拍拍我的肩膀,親切的對我說道:「江蓋世,恭喜啊!順利結訓了。」我對他突如其來的親切,感到有點受寵若驚,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,也許是離別的情緒,讓他展現出平常少有的親切吧。



 



 


我趕緊側過頭來,笑著對大隊長答道:「謝謝大隊長!多謝您的照顧!」


「出了社會,好好的幹,將來去競選總統!」



 



 


我對他突如其來的一句鼓勵,差一點笑不出來。因為自我懂事以來,「蔣總統」就是個專有名詞,從蔣介石到蔣經國,除了中間有個過渡時期的嚴家淦,幾乎每一任都是蔣總統、蔣總統、蔣總統……。台灣人民,從來沒有直接選過總統,而在一九八二年代,誰敢公然的組織政黨,向蔣家政權挑戰呢?



 



 


所以,大隊長這一句「將來去選總統」,出自一個職業軍人口中,讓我感到相當的詫異,他那一張冷面閻王的臉,令人寒顫的目光,不苟言笑的生活態度,實在叫我難以相信,他會冒出這麼幽默的話來!



 



 


我愣了半晌,只有笑了笑,也不再說些什麼,對他揮揮了手,感激他對我最後的叮嚀,然後快步踏出鳳山步兵學校大門了……。



 



 

2006年10月27日 星期五

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《素月的淚珠》-4 再度助選

文/邱斐顯



 A3701<狂熱>彩墨宣紙/江蓋世(2013



四、再度助選


晚餐後,素月意興闌珊地撥著郁慧的電話號碼,她的腦子裡仍是一片空白,至於是否助選,她完全沒打算。忙過正傑的喪事後不久,她就大病一場,元氣還沒恢復,志遠也跟著病了,家裡頓時亂糟糟的,光是家裡的事就已經夠她手忙腳亂了,她根本無暇去思考其他的事。電話通了,郁慧電話接得很快。


「素月,怎麼樣?答應嗎?」郁慧的熱情和積極,實在叫人難以推卻,素月一時只好吱吱唔唔。


「我不是不知道你目前的處境。正因為我知道,所以我才要找你。你想想看,以你現在的狀況,能找什麼工作呢?如果不找工作,不和外界接觸,只在家裡團團轉,我才擔心你會愈悶愈不愉快!助選的工作你又駕輕就熟,不是很好嗎?」


郁慧的話不無道理,可是素月還不想那麼快就答應下來。郁慧知道素月已經被她說動了心,她於是進一步緊盯著素月:「素月,妳已經考慮了一陣子了,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告訴競選總幹事妳去或不去呢﹖」素月想起志玲的支持,終於鼓起勇氣地把這件事點頭決定下來。助選的事就這麼敲定了。


素月曾經和這位黃總幹事一起共事過,彼此的工作默契相當良好,對這份工作,她有信心可以勝任愉快。只是,她沒有料到,很快地她就在這個工作環境中,受到不少挫折和傷害。不可否認,南台灣的社會風氣還是非常保守的。一個喪偶女性的言行舉止,更是動輒受人批評。


在競選總部裡,素月負責總務工作,大家都叫她「太太」。有一些工作夥伴是她所熟悉的、曾共事過的,但也有許多完全不認識的新面孔。素月在工作上的盡職態度是有目共睹的。總務的工作本來就瑣碎,尤其是錢的進進出出,更是叫她不敢掉以輕心。出自於一份責任感使然,她盡量早出晚歸。和以往不同的是,以前助選時,她負責的是對外組織動員的工作,而現在則是負責內部的總務。


即使對一個暫時性的組織而言,掌管財務者的權力也是挺大的,於是素月才接下這份工作不到兩個禮拜,就有人在她背後吱吱喳喳,說她是個十足的管家婆。加上她對金錢的出入看得很緊,因此有些人便背著她叫她「看門狗」。她接觸過幾次選舉,聽過不少有關選舉所募來的款項被濫用的流弊,她希望自己接下總務工作的時候,能避免這些弊端。她很難想像,在她努力克服這些困難的同時,竟然也有一些人不但不幫她,反而拼命扯她後腿。


原本她對這份工作有不少的自我期許,畢竟這份工作讓她有了新的生活重心,轉移了她的悲傷。然而現在,她不得不改變她的想法,不得不把原有的理想打折扣。她只好告訴自己不必理會這些無關正事的閒言閒語。


同事中有一位蔡宏新,擔任的是總部內活動規劃的事宜,表面上人很客氣,當著她的面,常常向別人誇她認真。「太太的敬業精神實在沒人比得上。如果大家都像她這麼謹慎小心,選舉要贏哪有什麼困難!」


慢慢地這種話聽多了,素月感到蔡宏新的口氣中有很強烈的諷刺意味在裏面,加上她常常擋掉他一些不當的請款,更加深他對她的不滿。有幾次,蔡宏新故意耽誤了政見發表會活動的安排,令素月在工作配合上十分為難。素月把這情形告訴黃總幹事,希望蔡宏新能改善。然而,蔡宏新認為素月愛打小報告,從此以後兩人在工作時便時常有不愉快的摩擦發生。


有一天,黃總幹事從外面打電話進來對她說:「太太,今晚的演講會以及會後的拜訪,我希望妳能參加。」素月愣了一下,「為什麼?晚上的事不是有人做嗎?怎麼會找我 ﹖」


「我們一起做過事,我知道,妳最適合做這個工作。如果可以,了解一下他們怎麼安排演講會的。」


「你不放心蔡宏新﹖」


「他這個人做事不太認真,散散的,我聽說出過幾次紕漏。今晚的演講會是大場面,我很擔心如果弄不好,以後事情就不好辦了。」


「你要我跟著他們去看看?可是,你知道嗎?他已經對我很感冒了,我再這麼做的話,以後就更難相處了。」


「你放心,我會請候選人的哥哥,指名要妳陪同前往,蔡宏新不能拒絕的。何況,我希望妳一起來,主要是演講會後,我們必須去拜訪一位很可能會大力支持我們競選活動的陳振聲先生。如果能跟他募到一筆款項,我們的經費就寬裕多了。妳是知道的,這種競選活動每天的開銷那麼大,不盡力籌些錢,很多活動就辦不起來。而且我還聽說,陳振聲在企業界的影響力不小。妳大概不曉得,是他主動來和我們聯絡的。他可以幫我們開拓不少中產階級的票源。」


素月握著電話筒的手開始發軟,她不敢相信她聽到的是事實!


天哪!陳振聲!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陳振聲嗎?


她內心頓時緊張起來,胃似乎開始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。黃總幹事還在電話的另一端等著她的回答。「太太,怎麼了?晚上不方便一起去嗎?」


「黃總幹事,那位陳先生是本地人嗎?」


「不是,據說是中部人,最近才來南部經營的。不過,對政治挺關心的。」


中部人?那就錯不了了。居然會是他!素月遲疑了好一陣了,黃總幹事又對她說:「太太,如果妳真的不願意,我不會勉強妳。只是我會覺得好可惜,妳去的話,我們說服先生捐款的可能性就更大了。」


素月猶豫又猶豫,還是放不下這份責任。她答應去了!



(未完待續)



(原載於《自立晚報》自立副刊,19931111110日。)

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《素月的淚珠》-5 舊愛重逢

文/邱斐顯



A24<覺醒>彩墨宣紙/江蓋世(2013



五、舊愛重逢


晚上的演講會進行得相當順利。因為是大場面,所以蔡宏新也不敢掉以輕心。會後他們一行人便分乘兩輛車前往陳振聲的家中去拜訪。車子行駛了將近三十分鐘,來到一條較為寬大的馬路上,不久,車子就停在一棟紅色大門的前後十公尺處。住宅的旁邊是一家頗有規模的食品工廠。隨後,有人出來開門,竟然就是陳振聲本人。


陳振聲很客氣地招呼他們進去坐,他的眼睛卻很專注地看著素月。黃總幹事開口對他說:「先生,謝謝你主動邀請我們。我們需要你的大力支持。」陳振聲回答說:「哪裡!雖然有關助選的事,我是門外漢,但是我也希望多幫幫民進黨。我才是很佩服你們這些在第一線上奮鬥的朋友們。你們是有力出力,我是無能為力,只好出錢。」


彬彬有禮的陳振聲,讓他們一群人印象深刻,尤其他認真地問著素月有關選舉經費的運用。他們相談甚歡,一直到十一點半左右才結束。他們步出陳宅時,黃總幹事不斷地向素月抱歉時間太晚,他正打算開口請候選人的哥哥送素月回家時,陳振聲卻先開口了。


「讓我送素月回去吧!」這句話一出口,包括素月在內,大家都嚇一跳。競選總部裡從來沒有人這麼稱呼過素月的。由於陳振聲堅持要送,黃總幹事就不再麻煩候選人的哥哥。素月雖然覺得有點尷尬,但也不便在眾人面前拒絕他。


坐上車,陳振聲的車速前進得很慢,彷彿是他故意在拖些時間。「素月,妳好嗎?」沒想到一句很單純的,關心的問候語,竟然叫素月感慨萬千,她忍不住難過地掉下淚來。


他原本期待素月說說她的近況,不料卻惹她傷心落淚。他把車停到一旁後禁不住地伸出手臂來擁著素月。「妳受了很多委曲吧!」素月沒有立刻回答他,只是默默地接受他溫暖的懷抱。 


「妳變了,變得好能幹!」


「不是我變了,這是生活經驗所磨練出來的。你怎麼會回到這裡來?」


「哈!大家都以為我是從中部來南部經營的。妳該知道,我只是回到我的故鄉來!為了追求事業上的成功而不得不離鄉背井,一晃眼都二十幾年過去了。」


「現在,你算是衣錦還鄉囉?是升官回來的?」


「妳有沒有注意到我家隔壁的食品工廠?我現在是這家食品工廠的廠長。」


「你現在怎麼關心起政治來了?以前你是不聞不問的。」


「在社會上工作這麼久了,怎麼可能想法永遠都不變呢?尤其是在企業界,如果沒有和執政黨攀攀關係,疏通疏通門路,常常都會被那些政府官僚刁得火冒三丈。我慢慢體會到:假使沒有一個反對黨來制衡,我們就會被執政黨吃得死死的。」


「所以你現在知道要支持民進黨了。」素月笑了起來。不久,素月想起什麼似的:「這麼大的房子,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?」聽到素月這麼問,陳振聲頓時沈默了一會兒,他的眼睛望向遠處。


「妳就這點沒變,老是打破沙鍋問到底。找妳來,是要知道妳的近況,結果還是被妳一直問個不停。」


「找我來?你怎麼找得到我?為什麼要找我?」


「有朋友告訴我,說妳在幫民進黨的候選人助選。」


「是淑琪,對吧?她一直都不太贊成我做這工作的。」


「淑琪的弟弟在我們的工廠做個小主管,很多消息是他告訴我的。當然,消息來源是淑琪。她告訴我很多妳的事情。妳先生過世了?」


「別談我,好嗎?我該回去了,很晚了。家裡的小孩在等我。」素月防衛性地把話題打斷,不願再多談。


「素月,妳又在逃避我了,今晚多談談,不好嗎?」


「改天吧!今天我很累了,明天一大早還有事要辦。」


「瞧妳!真的是一付倦容!小心,別累壞了妳自己的身體。改天再談也好。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。」陳振聲把素月送回到家時,已經是半夜一點了。


接著,往後幾天,陳振聲幾乎天天打電話給素月。好幾個晚上,陳振聲都陪著素月一同前往政見發表會的會場。兩個人在會場外的某個角落一聊就是一兩個鐘頭。陳振聲告訴素月他離婚了,現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回來南部定居。除了工作,回來南部的一個主要因素,就是想看看素月。


他開始懂得關心台灣的政治了,但是更迫不急待地想回來看看這個默默為反對運動、為選舉在做事的初戀情人。素月的哥哥是他最要好的同學。他和素月認認真真地交往了五、六年,兩個人一起渡過天真無邪的青春歲月。他記得當他們都還年少痴狂時,曾經不顧家裡的反對,堅持要廝守在一起,素月就是為此而離家出走的。然而,終究敵不過現實的壓力,以及兩個人觀念的差距,結果只好分手。那時,他滿腦子只想賺錢,希望自己事業有成,於是他獨自到中部創業求發展。


剛開始創業時,一切還算順利。不久他也成家了。幾年下來,在商場上也算小有成就。不料,在一波波強烈經濟不景氣的風暴中,他遭到了莫大的打擊。工廠虧損纍纍,同時,他還因幫人做保而被人拖累了,因此他不得不結束工廠的營運,遣散員工,自己也得另謀生路。隨後,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妻子,也因為吃不了苦而要求離婚。


少年得志的他,因為經歷了這些挫折,也漸漸對人生的事看淡了。他想起當初素月勸他的話,又聽說她的處境也不怎麼好,就一直想回來看一看她。剛好他所服務的工廠正要把他昇遷調職,他便決定回來故鄉長住下來。


素月看著陳振聲,心裡很感慨,人的一輩子就在這麼不知不覺中浪費掉了。功成名就也好,落魄潦倒也好,這就是人的命運,一切都是自己所選擇的,怨嘆也沒用。



(未完待續)



(原載於《自立晚報》自立副刊,19931111110日。)
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1-5 忠愛莊(上)




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 

1-5  忠愛莊(上) 

   一九八三年初,我扛著行李,來到中壢忠愛莊的政戰總隊報到。



 



   忠愛莊是一個很美的地方,裡頭霧氣很重,清晨或夜晚,常常霧氣茫茫的,尤其是晚上,在微弱的路燈,發出柔和的光,整座忠愛莊看起來就像個渡假山莊,那些霧氣,好像棉絮一般,輕輕的黏貼在一棟一棟的營房,這種美麗的夜景,讓初次來到忠愛莊的人,會禁不住的一眼就愛上它。國防部的政戰總隊,就設在這個地方。



 



   忠愛莊有美麗的景色,但是政戰總隊卻沒有美麗的遠景。政戰總隊主要的任務,就是打起仗來專門從事戰地政務的工作,譬如說,作戰部隊攻下一個省城,敵人的軍隊跑了,地方政府也崩潰了,在這種無政府狀況之下,誰來管呢?就是政戰總隊的工作了!



 



        這樣的工作,是很具有挑戰性的,我們可以用飛機大砲打敗了敵人,卻不能用機關槍坦克,對付手無寸鐵的人民,因此,戰時仍需要有一支從事戰地政務的隊伍,專門進行戰地接管的工作。



 



   我所隸屬的政戰總隊,遇到戰時,我們的任務非常吃緊,但是,不打戰的時候,就只能在基地裡,從事人員培訓的工作,偶而做做沙盤推演,一年難得一兩次的野戰演習。隨著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,反攻大陸的使命,愈看愈遙遙無期,慢慢的,忠愛莊的政戰總隊士兵愈來愈少,少尉以上的軍官愈來愈多,好似軍官團訓練班。



 



   「既然來了,我就要好好的做。」這是我初次報到後,下了的決心。







 


  可是往後的發展,卻事與願違。跟我同期報到的少尉預官,除了是研究所畢業的,又幸運的抽中政戰總隊,才有可能是無黨的,整個總隊的軍官,幾乎百分之九十八以上,統統是國民黨員。我心想,這也沒有什麼,反正我到那裡,我都能生存下去。不料,當我們這批新進的少尉軍官,基地訓練完了,理應一個一個分官派職,可是我的上級長官們,把別人都安排好了位置,唯獨讓我留了下來。



   我同連的幾位碩士預官,上面派他們做研究工作,他們看了我,還留在原地睡大通舖,每天吃大饅頭,無官可封,無事可做,也暗地為我不平。其中一位跟我打趣道:「蓋世啊,你是全忠愛莊最幸福的人!一個人睡一整棟大通舖,每天除了吃飯睡覺,國家還付你薪水,哇!這種差事那兒找得到呢!」



 



   我只有苦笑以對。雖然如此,我可不願意每天懷憂喪志,我還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忙碌,比如說,我從家裡搬來筆墨硯台,瘋狂的從事台灣書道的創作,有關這方面的故事,我已寫成一篇文章「寫出台灣書道」,收錄在我的著作《鐵窗筆墨》一書裡,這裡就不再重覆說了。

 



        除了練練書道,我在連隊後院,闢了一個小型菜圃,種了些菜,每天看到親手栽種的菜苗,一點一點的成長,感受到那種發自泥土的生命力,給我帶來無比的快樂。



 



 



     有一位同期的預官,他姓關,跟我很要好。他是政大畢業的,臉長得方方正正,皮膚黝黑,身材中等,講起話來很有氣魄,因此我們常稱他為「關爺」,我們兩個人,最喜歡在晚飯後,一起在忠愛莊的操場跑道上,一邊散步,一邊天南地北的聊個不停,而營區發生了什麼事情,那些傢伙幹了什麼壞事,整個軍中制度,要進行那些改革……便自然而然的,成了我們主要的話題。



 



        有一天,關爺還自我消遣道:「我這樣跟你走在一起散步,咦,不知會不會被人家當做反對黨人士,哈哈!……」

 



  隔了一陣子,上面下了一道命令,要我去幹後勤官,去管後院的倉庫,裡面堆滿著一大堆裝備器材,有破的,有爛的,有從來沒有使用過的通訊器材,有發霉的防毒面具……。除了管倉庫,我還要輪流去管廚房伙頭軍,照顧整個大隊的民生問題。 



 


  有事做,總比每天無事可幹,啃著饅頭數日子來得好些吧!我就起了勁,新官上任三把火,不過我的火,不是燒向士兵,因為我的底下根本就沒有兵,只有一位隊長的傳令兵,有事情要幹,對他要用拜託的,可不能隨意亂吼,因為在忠愛莊,軍官比士兵多很多,兵是寶,因此,有什麼活兒,我這個新任的後勤官,就得自己捲起袖子,自己動手。 


 


人手雖不足,有時事情又多,同儕軍官大都會伸出手來幫忙,因此,我這後勤官就一路幹到退伍。有一次,我覺得軍官寢室,少了一個衣櫥,我便自告奮勇,每天利用空閒的時間,或在營休假的時候,拿起鐵槌,敲敲打打,做出一個巨型的木頭衣櫥,比一般市面上那種達新牌塑膠衣櫥,還要龐大,經過了數夜趕工,終於完成了。 


 


我吆喝兄弟們,趕快來看我的傑作,他們看了,品頭論足有之,哈哈大笑有之,連隊長看了,也嘖嘖稱奇。這時,我的內心充滿了無比的驕傲,先前無官可做的鬱悶,一掃而空,我就大聲請求兄弟們:「來吧!請大家幫個忙,把它抬進軍官寢室去吧!」 


 


  這衣櫥,我是用許許多多木片木塊,拼湊而成的龐然大物,眾兄弟嘿喲嘿喲的,把它從後院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終於搬到了軍官寢室門口。「到了,到了!抬進去吧!」


  不料,出了一件糗事。有人大喊:


  「衣櫥太大了!門太小了,塞不進去啦!」


  大家滿頭是汗,面面相覷,幾對眼光都看著我。


  最後,衣櫥還是搬進去了,不過門邊卻被我們削了一大塊下來……。



 



 


 


(未完待續)

 



 


 

2006年10月17日 星期二

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《素月的淚珠》-3 投入反對運動

文/邱斐顯



 A3101<哭> 彩墨宣紙/江蓋世書道作品(2013



三、投入反對運動


大多數的台灣人,在經歷了國民黨統治之下的白色恐怖時期後,若不是採取對政治冷漠的態度來面對種種的政局變動,就是以暗地裡批判國民黨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憤怒。不過,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,還是有不少具正義感的人,願意冒著風險,以辦雜誌的方式來批判國民黨的惡行惡狀。


正傑一向就對國民黨十分反感。那時候,黨外人士所辦的黨外雜誌,正好合了他的胃口。解嚴前,他就是一個十足的黨外雜誌迷了。他任教職所賺來的薪水中,有不少都因為買了雜誌而間接贊助了黨外運動。素月還記得,只要正傑買雜誌回來,他們夫妻就會一邊看雜誌一邊討論。


「素月,妳看,國民黨又在抹黑黨外人士了。什麼美麗島暴動事件!根本就是國民黨在自導自演嘛!這個政府實在有夠惡質的!」


「我們現在能怎麼辦呢?畢竟他們掌控著黨、政、軍、特,大家都怕他們。光是那些無孔不入的情治單位所能結合到的線民,就很嚇人了。正傑,你在批判時還是小心點吧!萬一隔牆有耳,那就不好了。」


隔沒多久,黨外人士林義雄的年邁老母以及一對雙胞胎幼女慘遭殺害。許多原本就看不慣國民黨的台灣人紛紛奔相走告,說國民黨的用意是在「殺雞儆猴」。這樁懸案還沒破,事隔一年多,竟又有一位傑出的台灣人教授陳文成,在自美國返台探親後不久,被台灣警備總部約談,之後隨即遇害,還被棄屍在台灣大學的校園內。


「如果台灣人不敢團結起來對抗國民黨,就會永遠落入任人宰割的命運。」這是正傑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。


直到一九八六年,一些反對國民黨的台灣人民,為了爭取人民有思想、言論、及結社等自由,不顧國民黨操控著黨、政、軍、特的龐大勢力,及其伴隨而來的種種危險,堅持要組織一個「反對黨」──民主進步黨,正傑義不容辭地加入陣容,成為創黨黨員之一。


自從解除戒嚴之後,台灣的政治力、社會力就像得到解放一般地四處奔流,街頭示威、抗議的活動就像雨後春筍似地不斷冒出來。雖然整個社會看起來亂象十足,不過,可以這麼說,「這才像一個有活力、有生機的社會」。辭去教職,做個自由的計程車司機的正傑,於是把自己的所有熱情都投注到社會運動上。近一兩年來,每逢年底必有選舉,正傑更是全心投入助選行列,巴不得藉著這個機會把對國民黨的不滿好好地發洩一番。


社會運動和選舉活動讓正傑的日子過得忙碌而有意義。可是久而久之,正傑的生活重心便從家庭和工作轉移到政治層面去了。慢慢地,素月和子女們越來越不容易看到他出現在家裡,要不然就是匆匆忙忙一瞥之後,轉個身就不見他的蹤影。以前他們一家人偶爾還會在假日的時候,到山上走走或到海邊玩水。自從正傑跨入反對運動後,他們家的休閒活動也幾乎沒了。


「媽,爸在忙什麼?我們好久都沒有時間好好和他說說話了。」志祥常常這麼問。志遠聽他哥哥這麼問,他也跟著問:「我同學的爸爸媽媽放假的時候都會帶他們出去玩,可惜爸爸都沒空陪陪我們。媽,爸爸為什麼這麼忙呢?」


素月曾經試著提醒正傑「家的重要性」,正傑卻忽略了。好幾次,正傑和一些朋友喝得酩酊大醉,事後素月勸他的時候,正傑不但不表歉意,還數落素月說她不懂社交。坦白說,素月並不反對正傑從事反對運動的工作。甚至她自己也很樂意為台灣的民主政治貢獻一點心力,畢竟,大多數的台灣人對政治還是非常冷漠的。可是素月相當無奈,正傑的理想在於追求一個互相尊重、公平、民主的社會,他卻忽視家庭內應有的尊重與公平。當正傑希望在家裡所擁有的威權不斷地遭到素月的質疑,正傑就開始以言語暴力或肢體暴力來對付素月。


然而在許多朋友的眼中,正傑是個非常熱心的反對運動工作者,當他們偶爾聽到素月的抱怨時,他們反而都對素月說:「正傑是個很優秀的人才,能力很強,為人又正直,妳怎麼還不滿意呢?」這樣的評語常常讓素月心裡負擔更大,好像她就是那種所謂「人在福中不知福」的人,幾乎沒有幾個真正知心的朋友瞭解她內心的苦衷。


素月提出離婚之事,一直被正傑擱置在一旁。一波又一波接連不斷的社會運動和選舉活動,成了正傑逃避思考婚姻危機的最佳藉口。事實上,正傑的內心也是矛盾不已。他很欣賞素月,從婚前到現在,從沒有改變過。


他不得不承認,其實,他從素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頑固、倔強與好勝心。素月的個性就是跟他那麼地相像。或許這就是夫妻之間最大的致命傷。他知道自己常常為了與素月爭辯,而口不擇言地傷害她,甚至出手打她,都只是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好勝心。在好勝心的支使下,正傑明明清楚自己理虧,卻從不願低頭向素月道個歉。


正傑在婚前沒交過女朋友。他是那種很靦腆、害羞型的男人,看到女孩子就不太自在。到了適婚年齡時,才在家人親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素月。當時他對素月的印象相當深刻,他們聊到敏感的政治話題,他很訝異素月和他有相同的觀點。


他正想開始鼓起勇氣去追求素月的時候,卻聽到一些和有關素月的傳聞,而使他打退堂鼓。他聽說,素月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,卻因為遭到家人的反對,而無法繼續交往,素月還曾經為此離家出走過。


他們見過面之後,正傑沒主動找過素月。過了兩個多月,反倒是素月主動來邀約正傑。約過幾次會,彼此都留下不錯的印象,可是,兩個人都沒有提起那個第三者。隨後不久,正傑向素月提出婚約,素月也欣然接受。


本來正傑和素月都以為這件婚事可以順利完成了,沒想到兩家親屬的意見一大堆,雙方又堅持非要相當數目的聘金和嫁妝不可,幾乎到了不能溝通、不願妥協的地步。結果,為了這件婚事,雙方家長把關係弄得很僵。於是這樁婚姻在一開始就蒙上一層陰影。


其實正傑也明瞭素月的委屈,只是他不認為那有多嚴重。直到素月堅決地提出離婚的要求時,他才緊張起來。這絕不是他所希望的!除了拖拖時間,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!他甚至打算等選舉過後,再找個時間和素月仔細談談。出事那天,他原本已告訴素月,他將要回家和她及三個小孩共進晚餐,沒料到,他竟然出了意外而喪生,他和素月之間的緣份,也因此而畫下了休止符。


在正傑過世後這段令人傷痛的日子裡,素月所承受的壓力不小。婆家對她不諒解,常常逼她把孩子留在婆家。然而,娘家的人也沒給她多少幫助。她的兄姊對正傑毆妻的行徑頗不以然。而她自己對正傑的意外過世也百感交集。在這種情況下,反而是她的子女給她莫大的安慰與鼓勵。志玲常常說﹕「我們不願和媽媽分開!我們會陪著媽媽!媽媽現在一定很難過,她正需要我們。」志玲拒絕了祖父母、伯伯、姑姑想把他們母子分開的要求。好幾次,素月覺得灰心喪氣,若不是志玲一直在身邊幫著她、撐著她,恐怕她很難熬過來。



 (未完待續)


(原載於《自立晚報》自立副刊,19931111110日。)
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2006年10月16日 星期一

邱斐顯短篇小說創作《素月的淚珠》-2 波折的婚姻

文/邱斐顯

  

A1201<變化> 彩墨宣紙/江蓋世書道作品(2013



二、波折的婚姻


素月嫁入周家已將近二十年了。這段婚姻,留給素月的回憶是苦多於樂。周正傑過世之後,她常常告訴自己:生前的恩恩怨怨,死後也都該一筆勾銷了。


她知道,如果不是正傑臨終前的幾句話懇求她要原諒他,她是很難去原諒他的。畢竟,正傑所帶給她的經驗是終生都難以磨滅的。她的腦海中,始終深深烙著那幅令她心悸的畫面——喝醉酒的正傑抓著她的手肘不放,憤怒地揚言要修理她,並且用力地動手扯她的頭去撞桌角,直到她昏厥為止。


那一天,正傑從外面喝醉酒回家,他們夫妻兩個為了一件小事起口角,由於彼此個性都很倔強,互相不肯讓步,以致於爭執愈來愈厲害,而演變到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況。正傑言辭上說不過素月,竟惱羞成怒對素月施加暴力。當時,三個子女都在場,卻沒有人敢勸架。他們常常看見父母親吵架、打架,唯獨這次是最嚴重的。志玲叫志祥去找大舅來勸架。大舅還沒到,媽媽已經被爸爸撞昏了。媽媽昏倒後,爸爸卻一走了之。在不得已的情形下,志玲只好就近聯絡媽媽的好朋友淑琪阿姨來幫忙。淑琪把素月送醫後發現,素月在正傑的重擊之下,頭部受到輕微的腦震盪。


雖然這是一年多以前所發生的事,但是時間並無法沖淡痛苦的記憶。如果做夫妻是百年修來的緣份,那麼素月猜想,正傑和她所修的可能不是善緣吧!或者說,「尪仔某,相欠債」,用這句話來形容她更貼切吧﹗


本來,素月和正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不被看好,現在鬧到如此地步,雙方親友更是彼此不悅。尤其淑琪更是不斷地鼓勵素月擺脫這個婚姻。


「素月,妳和正傑經常吵架、打架,又不肯互相體諒、互相包容,十幾年來一直都如此,我真想不透妳為什麼還在容忍他﹖」類似這樣的問題,淑琪不知質疑過素月幾次了。每一次素月總是不置可否,默默地不做任何辯駁。她想,人沒有十全十美的,她和正傑的確處不來,但她認為正傑本質並不壞。因此,吵架歸吵架,打架歸打架,日子還是要過,何況他們有三個子女。素月的腦中從來沒有產生「想要離婚」的念頭。


她腦震盪後,淑琪又對她提起離婚的建議。「人家說:『疼某大丈夫,打某豬狗牛』,做丈夫的竟然把老婆打得腦震盪,這還像話嗎?一般說來,夫妻之間不和,外人通常是勸合不勸離,可是因為我們是好朋友,我實在不忍心看妳生活得這麼不愉快,才會勸妳離開正傑。誰知道下一次又會發生什麼事?妳不能不保護妳自己啊!」


素月的確沒料到這次正傑會把她傷害得這麼深,出手這麼重,幾乎不代念夫妻的情份。尤其當她得知正傑把她打昏後就離她而去,棄她於不顧,她更是無法原諒正傑。忍耐是有限度的,既然正傑都這麼絕情,她也不願意再像以前那樣默默地吞忍了。素月於是開始思考離婚的問題!


當素月開口向正傑提出離婚的要求時,正傑的確頗為吃驚。「你幹嘛要離婚?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很好的丈夫,但是我也沒有對你特別壞啊!如果你是因為我的家人,我母親、我弟弟、妹妹,而對我不滿的話,你可以去問問看,誰家不是這個樣子?婆媳問題、姑嫂問題、妯娌問題,又不是祇有你一個人才有的。古今中外都一樣啦!」


這些道理她都知道,問題是她已經忍受了二十年了,這次加上正傑的暴力相向,只不過是一併發洩出來罷了。坦白說,正傑對她也不怎麼「好」。素月想起他們相處的情形,有時冷戰起來,雙方可以足足半個月不說話,完全漠視彼此的存在。這種不合諧的家庭關係幾乎讓素月窒息,偏偏她又不肯認輸,寧可和正傑冷戰到底。


由於素月的個性倔強,因此在婆家家人的眼中,她不怎麼得人緣。在婆家生活已經飽受許多委曲了,還要面對一個絲毫都不體貼自己的丈夫,真是叫人難以忍受。如果不是看在小孩的份上,她早就離開這個家,就像當初不顧一切地離開自己的娘家那樣一走了之算了。


她回想起當她和正傑結婚的前後,正傑還是一個小學教員。大概婚後三年,正傑才結束教職的工作。結束工作的原因是,他和校方的行政人員合不來。對一切不義之事都看不慣的正傑,被學校同事認為是憤世嫉俗。他尤其不屑那些身為執政黨黨員的校方行政人員,狐假虎威地仗勢欺負非黨員的教師。很無奈的是,沒有加入執政黨的教師在學校裡是道地的「弱勢團體」。


要離職時,正傑考慮很久,也和素月詳談過辭職的緣由及往後的打算。在一般人的眼裡,教職是一份再好不過的工作了,既是可享受許多優惠待遇的公教人員,又比別的公務員有寒暑假期。正傑要把這份不錯的工作辭掉,除了素月之外,全家沒有人贊成他這麼做。


素月雖然和正傑個性上合不來,不過難得的是,對政治、對社會的種種看法,他們倒是比較一致。他們夫妻之間反而私人話題很少,公眾事物的話題則討論不完。正因為有此共識,所以只有素月一個人支持他想辭職的作法。素月不但精神上支持他,甚至用行動去支持他。她對正傑說﹕「假如你擔心的是家裡的經濟問題,我可以再多兼幾個工作。」素月在一家出口貿易商做會計,她還打算多兼幾家公司的會計工作!


「妳真是的!我又不是辭職後都不找工作了。只不過那需要一段時間罷了。我知道妳很體諒我,但是我可不想讓別人說我靠老婆賺錢過日子呀!」正傑就是這種典型的「大男人主義」者。不過,倒是因著這件事,使他們夫妻的立場一致,不顧家人的反對,堅持辭職到底。


辭職後,有一段時日,正傑過得相當自由自在,他毋需再處心積慮地和那些黨籍教員為不同見解而爭辯,為任何設陷的安排而周旋。然而,日子久了,正傑也開始為自己的工作沒著落而慌了起來。正傑辭職後八、九個月,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,慢慢地他對自己失去自信心,自身的挫折感愈來愈大,家裡及社會所給的壓力也越來越強,於是對待和他最親的親人,妻子、小孩,也就越來越沒耐性,經常動不動就生氣、發脾氣,偶爾動手打老婆和小孩。


對於正傑這種遷怒他人的行為,素月好言相勸也罷,惡言相向也罷,正傑都無動於衷。因為正傑總是說不過素月,面對素月對自己的指責,他不知不覺中就更加深其暴力傾向。從此之後,他們夫妻的關係就一直惡化下去了。


失業了一年半載,正傑終於在一個退休教師的鼓勵之下,重新振作起來。他開始去開計程車賺錢。本來正傑很喜歡這個自由自在的工作,可是沒隔多久,親友們的批評又再度令他喪失自信。每當和家族的人相聚時,大家便笑他傻。尤其是他的母親,總是逢人就說:「大概沒有人比我們正傑更呆了,放著好好的教師工作不做,跑去開什麼計程車?真是頭殼壞去了,讀書都不知道讀到哪裡去了﹖明明是讀冊人,偏偏要靠勞力來賺錢!」正傑是一個很容易受人影響的人,這些話給他的殺傷力不小。素月本以為他喜歡這份工作後,脾氣會改好一點,沒想到事與願違。




 (未完待續)



(原載於《自立晚報》自立副刊,19931111110日。)
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
2006年10月12日 星期四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1-4 新兵入伍(中)




 
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1-4 新兵入伍(中)



 



談起大隊長,他的名字我忘了,而那段時間,因為受訓忙碌,我寫日記的習慣也停頓了好幾個月,因此現在拚命的回想起來,就是沒辦法。大隊長長得中等身材,皮膚黝黑,平時不苟言笑,老是繃緊著嘴唇,一雙銳利的眼睛,好像黑夜裡的手電筒,直接照在你的眼睛那樣,讓人不敢正眼直視。



 



他大約是四、五十來歲,走起路來,卻顯得有點老態龍鍾,但聲音仍然響亮,只是操著濃厚的外省口音,我們都聽不太懂,他訓起話來,一講就講好久,可憐的是,我們聽完了他的長篇訓話,解散之後,就常常互相詢問:



 



「大隊長講什麼?我聽攏嘸!」


「你聽無?我嘛仝款啦!」



 



大隊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他的嚴峻的外表,阻礙了學員跟他親近,他的冷酷的態度,讓他成了我們軍中的惡面煞星,學員避之唯恐不及,事實上,那只是我們心裡的感受而已,在他的領導統馭之下,我們並沒有遭到惡意的虐待,他也沒有隨意的破口怒罵我們,他也很嚴厲的要求連隊長官,務必好好的照顧我們的生活起居,可是那個時代,強調的是權威的領導,並不重視上下的溝通,因此大隊長對於我們的關心,只能表現在上對下的君主式的關愛子民,而無法發展成為真正的兄弟袍澤之愛。



 



話說離營座談會那天,大隊長訓完了話,有幾位同學提了一些生活上的問題,長官們也行禮如儀的一一答覆,那時我就在思考:



 



「這種座談會,實在太無聊了,生活上枝枝節節的問題,平常就可以改善,難得大家湊在一塊兒,就應該提出一些原則上的,制度上的,來進行檢討,這樣子才有意義啊!……」



 



我知道,國民黨把以黨領軍當做常態,而且大家都習以為常,但依據我在研究所所做的研究,要一個國家順利的步上民主政治的行列,軍隊國家化是非常重要的前提,而且憲法白紙黑字,寫得一清二楚的,我們怎麼可以,繼續讓國家的軍隊,由一個政黨,靠著政戰制度,加以思想控制呢?我有話要說,我要站起來!



 



主意一打定,我舉起了右手,要求發言,一時間,很多隻眼睛的目光,通通都投注在我身上,我有一點兒緊張,內心開始掙扎「要不要講呢?」,我猶豫了沒幾秒鐘,就聽到主席台前面傳來一句話:「那位同學,請發言。」



 



我深呼吸了一口氣,緩緩的站了起來,兩腳有些發抖,面頰發燙,站定了身子,我抬高了聲調,急促的說道:



 



「報告大隊長,為什麼我們軍中的政戰官,一定要由國民黨員擔任?我希望,我們要建立一支軍隊『國家化』的軍隊!所以------我認為------軍中的政戰官,不應由國民黨------



 



我話還說完,只聽見主席台前傳來一聲「砰!」,一只玻璃杯掉在地上碎了,不知道是大隊長站了起來,情緒激動,而把杯子碰落地上,或者是他把杯子摔在地上,我也搞不清楚狀況,反正,一時之間,整個會場的空氣,好像下降到零度以下,每個人都凍在那裡,動也不敢動。



 



大隊長緩緩的站起來,面色鐵青,以他慣有的尖銳高亢宏亮又鄉音濃厚的聲音,開始罵道:



 



「現在的年輕人,實在太不像話了!想當年,我們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我們吃了多少苦,……想當年,我們刻苦耐勞,……而你們這些年輕人,沒有想到國家面臨非常時期,……像社會上,有所謂的黨外人士,……還有那個許信良……」 



 



我人本來是站在那兒,但左鄰右舍的同學,硬拉我一把,要我趕快坐下來,可是,聽了大隊長那一席「想當年」的訓話,我實在感到莫可名狀的憤怒,我只不過是說,軍隊應該國家化,他竟扯啊扯的,扯到東征、北伐、剿匪、抗戰,又一路罵到底,連許信良也被抓來臭罵一頓,這是什麼道理呢?我不服氣!我要再說!



 



「報告大隊長!------」我又舉起手,打開嗓門,大叫一聲,想站起來向他說明,但是沒辦法,我後面那位老兄,硬是把我拉住,讓我屁股稍為離開椅子,又砰了一聲的坐了下來。



 



「喂,江蓋世,不要再講了!拜託啦!不然大家就慘了!」有人在背後壓低的聲音,好心勸告我。



 



大隊長罵夠了,接著換其他的長官上陣,接力賽一般,把我痛罵一頓。看到大隊長那張罵人的表情,本來我好怕,過了幾分鐘,我愈看他的表情,愈覺得好笑,他好像一個叱吒風雲的革命軍人,被一個毛頭小伙子,公然的挑戰。他除了罵,還是罵,他不能拖我出去槍斃,也不能把我關起來,更不能當著眾人面前拿棍棒打我,他唯一的武器,就是用那一張嘴,來教訓我的無知無理。



 



想到這裡,我再也不氣他了,誠如聖經上所說的一句話:「原諒他們吧!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慢慢的,我全身繃緊的肌肉,逐漸鬆弛下來,我的心裡好想笑,但在那個場合,卻只能裝出一副嚴肅的臉,看起來好像全神貫注的聆聽長官的教訓,誰知道我肚子裡想笑的細胞,逐漸的膨脹,我只好轉移視線,東看看,西看看,以免眼睛老盯著台上的長官,他們面色鐵青,頭頂冒煙的情景,會讓我禁不住,噗哧的笑了出來。



 



長官他們罵了些什麼,我早就忘了,可是,他們無法容忍「以黨領軍」這個最高原則,竟然遭到小毛頭的挑戰,那種憤怒神情,直到今天,在我腦海裡,依然歷歷如繪。



 



說也奇怪,那件事情過了,居然沒有一個長官,要找我約談。要是在過去,這是軍中天大地大的思想問題,早該好好的嚴刑伺候了。也許是我在台大的思想資料,實在太黑了,黑到無可救藥,黑到他們只好自認倒楣了,算了,碰到這個傢伙。



 




 



(未完待續)

2006年10月5日 星期四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1-4 新兵入伍(上)



江蓋世著《我走過的台灣路》



1-4
新兵入伍(上)

 




 



一九八二年秋天,我上了成功嶺,接受短期的預官集訓,然後再到高雄鳳山的步兵學校集訓。我雖然拒考預官,但依當時的制度,我拿到碩士學位就是當然的預官。中心訓練的日子,耳畔經常響起集訓班班長大嗓門的吼叫,他們吆喝來吆喝去,讓我們有點吃不消,但除此之外,日子也過的緊張而有趣,反正,每天天一亮,不是出操跑跑步,刺槍術,打打靶,就是在課堂裡上上課,打打瞌睡,每天的日子安排的很緊湊,而休假的日子,對我們而言,也就彌足珍貴了。



 



我在鳳山步校受訓時,所屬的連隊,有三分之二都是研究所畢業的碩士或博士,因為學歷較高,也難免有一點優越心裡,所以在部隊裡被人吼來吼去,感覺特別不舒服。到底是軍中嘛,一個命令,一個動作,我們又不敢做什麼反抗,大夥兒每天數饅頭,只希望早點熬過步校集訓,快快掛上少尉軍階,下了部隊就可以當官了。



 



我們的連長,是科班的職業軍人,身得一副魁梧身材,眼睛大如銅鈴,皮膚黝黑,愛喝幾杯老酒,打開嗓門開罵,聲音可傳達一百公尺之遠,外表看起來像水滸傳裡的張飛,很多同學剛開始對他心驚膽寒,但相處久了,卻往往能夠感受他的赤子之心。他常在罵人之後,又展現一下自我解嘲的幽默感。



 



相處了幾個禮拜之後,大家也不再怕他了,反而把他當一隻會怒吼狂叫但不會咬人的猛獅。像我的連長這樣的職業軍人,他們受過專業的軍事教育,國家的安全重任,就落在他們的肩上。我相信,戰爭不是人人都要的,縱使是驍勇善戰的職業軍人,一但結婚生子,誰都不願長期離開妻兒,遠赴戰場,而在台灣的國軍基層幹部,有很多是當年自大陸撤退來台的軍人。



 



有的人來台之後,離開軍隊,繼續讀書,有的人,一離開軍隊,沒有一技之長,頂多做做小生意,或靠著退休金過活,還有一些人,繼續留在軍中,因為他沒有受過比較專業的軍事教育,所以熬了幾年,甚至熬了十幾年,還是只能幹個低級軍官或士官,這些職業軍人,我們就俗稱為「老芋仔」。



 



我曾聽過一個笑話,八年抗戰時,國民黨軍隊缺乏兵源,沒辦法,往往打到一個地方,就抓了當地的青年壯丁,叫他們穿上軍服,扛著槍,跟著上戰場,有一位年輕人,他媽媽叫他去街上買一包鹽,結果這麼一買,就買了四十年,還沒有回家,原來是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當兵了,從此離鄉背井、顛沛流離,爾後撤退來台,隔著台灣海峽,望斷故鄉路,歷時四十載……。



 



我是本省人,我生在這裡,長在這裡,我的家、我的根,都在這裡,但是,我曾經思考過一個問題:



 



「如果台灣發生戰爭,我跟就跟那些老芋仔一樣,十五、六歲就被抓去當兵,遠征中國大陸,而後流落在那兒,有家歸不得,那種日子,情何以堪呢?」



 



用這種心,來去看待軍中的老芋仔,看待社會上退伍的老兵,我對他們不但沒有一絲絲歧視之意,我將心比心,多希望去瞭解他們,畢竟他們來到這裡落腳,並不是他們自由的選擇,而是時代的錯誤。



 



話說回頭,我的連長他那粗獷豪邁的個性,依然歷歷在目,我在這裡,講這麼多,主要就是要說出來,像我的連長這樣的國軍軍官,他們是非常敬業的職業軍人,他們相信國家安全至上,他們被灌輸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他們每週上莒光日,形成一道制約反應的思想體系,打倒萬惡共匪,統一中國大陸,他們更被強迫接受領袖至上,黨的領導高於一切,我們想想,在這種思想教育之下,這批職業軍人的耳中,怎麼聽得進民主改革的聲音呢?怎麼想得到政黨政治的原則呢?怎麼看得到統一中國愈來愈像是一個神話故事呢?又怎麼讓他們體會,黨外人士不是叛亂犯,黨外人士也是愛國的,只是後者愛的是台灣,而他們愛的是遙遠的中國。



 



有一天,連上值星官宣佈:「五號、十號、十七號、二十五號、……以上所唸到的同學,稍息以後,到連集合場集合!」



 



我也被點到號碼了,也不知道要幹什麼,也就跟著應聲而出去集合。我們拿了小板凳,在連集合場上坐定了位,值星官接著又宣佈道:「各位同學,現在是我們武器保養的時間,待會兒,各位把自己的槍枝,拿來這裡保養!」



 



好吧,保養就保養,我們拿著槍擦啊擦,一邊擦一邊納悶:「奇怪,每次裝備保養,應該是全連的事情,為什麼唯獨叫我們這批人呢?其他的人在幹什麼?……」好不容易,擦完了槍,上了油,重新裝配回去,洗洗手,收拾一下工具,再回到連上教室。



 



探聽之下,原來沒出去擦槍的人,都是國民黨籍的,我們到外頭槍枝保養,他們竟然在裡面開起黨員會議!有的人暗幹在心裡,卻敢怒不敢言,那時,我也不想多說話。這好像一棟建築物,已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藤枝,由來已久了,我在那裡吼了幾聲,頂多是掉了幾片卷焦爛葉,根本也砍不掉盤根錯結的樹根,因此,我就悶不吭聲。要算帳,以後再算吧!



 



我在鳳山步校的受訓時間很短,大概三個月左右,轉眼一晃,快結訓了。在軍中,依慣例常有離營座談會,那是由各級的長官主辦,讓受訓的學員在會中,吐吐口水,說說建議,表面上是鼓勵大家百花齊放,百家齊鳴,可是誰都知道,軍隊是個自成封閉的社會,裡面強調是的下對上的服從,縱然大家有什麼不滿,頂多是在操練完,大樹底下休息時,長官的背後,暗幹亂罵,或者是私底下找長官,希望某些生活上的措施,或軍事訓練上的課程,能夠有所改進,政治的事情,大家都習慣儘量少碰,不然一頂大帽子扣了下來,會吃不了兜著走。



 



我們這一大隊,離營座談會是在大隊的餐廳舉行。那一天,座談會開始,大隊長、大隊輔導長,以及其他各級長官,都坐在前面,排成一排,面對著我們,而我們這大隊幾個連,依照連隊分班依序坐好,剛開始的時候,每個人都坐的腰桿挺直,表情嚴肅,不敢隨便嘻笑談話,為什麼呢?原來是我們的大隊長要開場白。



 




 


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