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

追思父親悼念詞/先父故邱玉崑先生生平事略


文/邱斐顯(撰於200414




2004年1月8日邱斐顯於父親邱玉崑告別式致詞。(攝影/邱萬興



阮爸爸重感情:


阮爸爸是一个真重感情的人。自細漢,伊就佇大家庭中成長,家族仔內的親情朋友,就是伊上好的財富。對少年到老,伊一直真珍惜遮的緣份。我定定聽阮爸爸講,伊欲媽媽去看伊的「三叔」、「三嬸」、「四叔」、「阿姊」、「阿兄」、「阿嫂」……。伊對所在的感情嘛仝款,阮對大稻埕的南京西路,搬到台北東區的忠孝東路以後,伊猶原定定揣機會、揣時間轉去圓環附近,踅踅看看,就算講食一碗米粉湯,伊嘛好。


最近這兩年外來,伊的身體,因為肺部纖維化的關係,予伊行路會喘,喘氣有困難,已經袂堪得閣家己四界去拜訪親情朋友,才大部分由我開車,載伊佮阮媽媽去探訪親情朋友。伊甚至佇病中,時常感慨,講伊無法度閣去看親情朋友。



我的父親邱玉崑


伊對伊的同學,開南高工機械科的同窗,嘛是如此。遮的同學感情真好,將每個月二十號訂做同窗會,數十年來攏無改變。這兩年,伊三不五時入院治療,每一擺,伊攏咧期待伊二十號同窗會的來臨。有幾若擺阮爸爸出席同窗會的時陣,阮兜的人是用接力的方式,由我送伊去聚會的餐廳,然後由阮媽媽或者是妹妹去餐廳接伊倒轉來厝裡。


阮爸爸佮阮媽媽的感情袂歹,舊年(2003年)11月中,阮才共兩个慶祝結婚四十週年紀念。老翁老某,互相扶持,這幾年一路行來,真正無簡單。


這兩三年來,因為阮爸爸的兩位阿兄,前後離開世間,閣來,伊的表妹婿(也是伊上好的朋友)嘛過身了後,他定定共我講,有時陣想欲揣人開講,煞毋知欲揣啥人。阮爸爸臨終進前,我佇伊的耳空邊共伊講,去另外彼个世界,就袂無伴。


音樂伴伊過一生:


阮爸爸真愛音樂,阮細漢的時陣,伊定定放世界名曲予阮聽。我讀國中的時陣,印象中,阮爸爸時常放【波斯市場】、【匈牙利舞曲】這款歌曲予阮欣賞。伊嘛真愛彈鋼琴。伊是彼種「無師自通」,只要喙會曉唱,手就會曉彈。有時,伊佇厝裡啉淡薄仔燒酒了後,就會開始彈「台東人」、「望春風」、「雨夜花」遮的台灣民謠,而且那彈那唱。


幾若個月前,伊因為身體虛弱,真少出門,我就鼓勵伊佇厝裡,聽伊所熟似的日本歌曲。我放CD予伊聽,伊手提歌詞綴咧唱,會當連紲唱一點鐘無歇睏。


20031227,阮爸爸病情危急,醫護人員將伊對普通病房,轉入去觀察室。伊的身軀邊,有量心臟、量血壓的儀器,有量血液內底的含氧量的機器,不時佇遐嗶嗶叫。阮爸爸共我問講,「敢會當叫醫生來提走?」我知影,伊毋愛聽彼款機器的聲音,所以,我將音響提來,囥佇伊的病床邊仔,放彼條伊佮阮叔伯阿姊唱過的聖歌〈至好朋友就是耶穌〉。這條歌一直唱,陪伊規工,一直到伊離開這个世間。


阮爸爸愛讀冊:


阮爸爸是一位真愛讀冊的人。伊的身軀邊、眠床頭、冊桌仔頂,不時攏有冊。伊自過去少年的時陣,足愛對冊頂頭,抄一寡好的字句。伊的手稿,有用日文、英文和漢文寫的。


雖然這兩年來,伊的身體有較虛弱,毋過,伊看冊的習慣,並無因為按呢來停止。伊的囝婿,我的翁婿江蓋世,去日本的時陣,共紮轉來的日文冊,送予阮爸爸,阮爸爸真歡喜,規暝攏佇遐認真研究。幾個月前,伊猶閣咧看日本文藝春秋出版,伊藤潔寫的《李登輝傳》。伊對我講,「這本冊寫了真讚,可惜,你看無日文。」


阮爸爸對台灣民主有真深的期待。台灣社會解嚴無偌久的時陣,伊用行動參與政治抗爭的行列,用跤行出去,表示伊對弱勢者的支持。後來,慢慢仔,伊的行動力衰退,大型活動伊無法度參加,伊的心內有一點點仔遺憾,毋過,伊的關心無捌消退。


我有這款的爸爸,予我感覺,做伊的查某囝真光榮。我非常珍惜佮伊鬥陣的所有的快樂回憶。我相信,咱在場的親情朋友,嘛有仝款的感想。


佇遮,我欲再一擺,感謝各位親情朋友的關心。相信阮爸爸在天之靈,嘛會真歡喜。



作者邱斐顯按: 


感謝《台語教育報》編輯顏之群先生,與台語老師黃湘雅女士,於20159辛苦校正本「台語文」書寫。文中少數幾字,因字形特殊,部落格上無法呈現,因此作者本人再略為修改。




先父故邱玉崑先生生平事略

(長女邱斐顯謹代表家屬,撰述先父邱玉崑生平,以供親友追思悼念)


少年喪母,事父至孝


先父故邱玉崑先生,一九三○年(民國十九年)七月十一日,生於台北大稻埕,為邱水木先生與邱許清娥女士之三子。父母雙方皆為大家族。先父對其父母極為孝順。先祖母邱許清娥女士,為日治時代第三高女(現今的中山女高)畢業。然而,過去醫療尚未發達,先祖母很早便罹病去世,先父時值十四歲。


先祖母去世之際,適逢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亂之時,親友們多半於空襲時疏散四去,先父一直與先祖父為伴,守在南京西路34437號的老家。先祖父在喪妻之後,一直都與先父相依為命,父子共渡了四十多年。


先祖母去世後,先父一直完整地保存先祖母生前在學的優異成績及作品,他常常告訴我們子孫以先祖母為榮,更告誡我們要以先祖母為榜樣。


為人謙和,堂表至親皆熟稔


先父為人謙和有禮,個性開朗幽默,易與人相處。在大家族中,先父喜歡與眾多長輩相談。許多堂、表弟妹,皆喜歡與他共處。這是先父個性上一項很好的資產,這項資產陪他一生。他邁入中年之際,經常在閒餘之時,帶著家母邱陳玉桂女士一起探訪叔叔、舅舅、兄姊等長輩。對他而言,探訪親長是他最好的精神食糧。直到老年,他仍維持這個習慣。


興趣廣泛,思想見解頗獨特


先父自幼好學不倦,喜歡閱讀,靠著自修,充實自己的知識。先父自開南高工高等科畢業後,先後在大直國小、大同國小、永樂國小擔任教師,之後轉入金融界,在當時的台北第二信用合作社(現為華泰銀行)任職二十餘載而退休。除了工作上認真盡責,先父的興趣也非常廣泛。先父尤其喜歡攝影。一九六二年,先曾祖母過世時,先父全程拍攝出殯過程。這是很獨特的思想見解,因為在那個年代,幾乎很少人能接受「殯葬攝影」的觀念。


先父的思想開化,很多事情都可以接受不同的看法。對宗教的觀點亦然,不拘泥於形式,佛耶皆可接受。這是我們打算用比較特殊的「中西合璧」、「兼容並蓄」的告別式,來紀念先父的原因之一。這也是先父一生所追求的目標。


二二八事件的影響


二二八事件發生時,先父十七歲。肇事地點便在我們老家南京西路344巷的法主公廟旁。先父見聞聽聞當時的景象,對國民黨政府的作為相當不滿。在我的年紀稍長之後(我讀高中時為一九八○年),先父常帶我到黨外人士的政見會場,接受民主思想的洗禮,這種思想教育的啟發,遠遠超過國民黨教育體制下,強制灌輸的忠黨愛國觀念。


先父的觀點影響我們很多。日後,我與妹妹靖淳,先後為民進黨先進如盧修一、葉菊蘭等工作,也與此有莫大關係。他常鼓勵我們子女三人多讀書、多思考。我與妹妹於大學畢業後,先後到英國求學深造,取得碩士學位。一九九四年,我的夫婿江蓋世參選台北市議員,先父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,投入不少心力。先父也常以女婿為榮。


開南同學會,走過半世紀


先父生前頗為自豪的事是,開南同學會每月持之以恆的聚會,半世紀多以來,從不間斷。同學的情誼深厚,也是老年之後很重要的精神支柱。先父每回生病住院時,都會盤算或期待是否能夠出席一月一次的聚會。每回病中,都有同學前來為他加油打氣。


與病魔纏鬥,勇敢且堅強


先父生前有過不只一次的瀕死掙扎,都靠意志力堅強度過。二○○二年的農曆大年初二,他因為肺纖維化,併發肺炎,導致呼吸衰竭,醫護人員緊急為他插管治療,送進加護病房,接受長達三週的加護病房看護。那三週,先父親身領教過插管治療的方式,我們心疼他因插管治療伴隨而來的疼痛;但我們也親眼看見他求生意志堅強,努力與病魔纏鬥,為家人而活。為了等待心愛的外孫女佳盈能夠探視他,他還跟加護病房的護士商量:如何能破例一次,讓一個六歲小女孩進入加護病房,探視她身體虛弱的阿公。


自從那次加護病房治療之後,先父的身體就宛如風中之燭。我很慶幸的是,這段時期,我與先父相伴時間不少,讓我可以克盡孝道。先父此次生病住院,醫師告知我們,因各項器官衰竭,生命的危險性升高,要我們家屬有心裡準備。只是在二○○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之前,他在病床上的表現,依舊如常。孰料,二十七日上午,醫師便通知我們父親病危。先父生前仍掛念著他唯一的兒子泰陸,等著泰陸到醫院來探視他。從病危到離世,不過十二個小時左右。先父離世時,面容安詳無懼,只是心臟、肺臟工作得太累了,必須休息,如此而已。家母與我們子女都在先父身旁,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。



延伸閱讀:

我的父親--邱玉崑,請參見: 


〈悲歡人生的 31 歲〉


〈父親的手稿〉


〈第一次台語致詞〉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


2015年9月15日 星期二

第一次台語致詞

文/邱斐顯

本文同時刊載於【民報】專文/第一次台語致詞


 離離落落的台語


我喜歡寫作。從過去到現在,我拿筆寫作的時間,比拿麥克風講話的時間,多了上千倍。但是,人總是會遇到不一樣的場合,而且有機會拿麥克風講話。


大學時代,我讀的是社會系,有些授課老師會在課堂上,要求我們上台發表意見。輔大社會系大四畢業那年(1987年),系上規定:每個畢業生都要上台報告自己的論文。我生命歷程裡,這些不大不小的演說經驗,總像曇花一現,過了,也就算了。當時是否認真準備,我現在也記不太得了。我一定緊張過,但準備的好不好,又是另一回事。


我大學畢業後,先後在月刊與週刊,擔任編輯與採訪工作:我隨身的工具,通常只有紙與筆;而且不斷地游走於草稿與完稿之間,白紙與稿紙始終是我桌邊最常見的物品。


1987 年  月,我開始在本土文學色彩鮮明的《台灣新文化》雜誌社擔任文字編輯。那時候我剛踏入社會,雖然接觸的是台灣文學,但是大多數時間仍以所謂的「國語」(北京語)和上司、同事溝通。雜誌社的編輯部設在前衛出版社,社長林文欽先生是我們最直接互動的老闆。他常以台語問我們:「稿攏來呀嗎?」、「抑有外多篇稿抑未編好?」「啥米時陣會使通知印刷廠,來拿稿去印?」


我是大稻埕出生、長大的台北小孩,歷經國民黨「禁說母語」教育多年之後,雖能以台語與林社長應答,卻常常應答得「離離落落」、「滴滴抵抵」、「真袂輪轉」。


《台灣新文化》雜誌,常常報導許多國民黨禁忌的話題或歷史題材,早就成了警備總部(隸屬情治系統)眼中釘,我們編輯的雜誌屢遭查禁,最後雜誌社不堪虧損而結束編務,我因此離職。1988 年,我到民進黨中央黨部的編輯部,擔任《民進報》週刊的採訪編輯。


工作環境的氛圍


當時民進黨剛成立不到兩年,《民進報》週刊是其重要的文宣部門。我一踏入《民進報》編輯部,所有的同事都親切地以台語交談,我頓時有一種和家人相處聊天的親切感。當時民進黨主席是姚嘉文。那時候,我們這群年輕的小編輯們如果沒有外出採訪報導,只要黨主席或黨部主任等長輩們么喝一聲「來去吃飯囉。」,我們就會一窩蜂擁到電梯門口去排隊,我們最愛擠在狹小的電梯內,對著姚主席說:「飫……煮熟。」他常常回說,「煮熟……袜飫。」



1988 年某個餐敘場合。左起:民進黨外交部主任盧修一,民進報採訪編輯邱斐顯,民進黨主席姚嘉文,國大代表周清玉(姚嘉文之妻),鄭寶清(民進黨中央黨部秘書處主任)。攝影邱萬興。


1989 年,民進黨中央黨部一些幹部投入選舉。曾任《民進報》總編輯的謝明達投入台北市議員選舉,我們這群編輯們,許多人因而工作轉型、參與助選。同年,1989 年  12 月增額立法委員選舉,民進黨拿下了  21 席立委。  1990 年初,民進黨籍新科立委盧修一、葉菊蘭、洪奇昌、李慶雄、戴振耀等五人,聯合組成「新國會辦公室」。他們聘用了幾位國會助理,我是其中一位。


這五位立委當中,盧修一和戴振耀兩人,最容易和助理們打成一片。盧修一,返回故鄉台北縣參選立法委員而高票當選。我們這群助理們,當面都稱他「盧教授」,但背地裡都直接叫他「盧仔」。我們可以和他用「台語」、「北京語」交談,用「英語」也沒問題。


國會殿堂的表達


戴振耀是農業團體選出的立法委員,他家住高雄,操著一口流利「台語」。我們在立法院的公開場合,會鄭重其事地稱他「戴委員」,回到國會辦公室時,我們都是直呼他「阿耀仔」、「耀伯仔」,而他也始終笑咪咪地接受我們這種「沒大沒小」的稱呼方式。


1990 年,我在立法院擔任國會改選後「第一代」的國會助理。國會辦公室裡,不論是開會、找資料,我們這群助理們都以台語交談,但是講起法案、陳情案,我們用台語表達,不甚輪轉。


我們幫忙新科立委研究法案之外,也參與規劃公聽會、研討會、記者會等活動,有時我們也會上台發表我們所整理出來的資料。我們平常台語溝通無礙,但碰到專業議題內容,與特殊的發表場地,上台仍以「北京語」表達,較能完整。



1990 5 22 日,新科立委第一任開會期間,「新國會辦公室」召開記者會,圖中立者為邱斐顯。


候補待命助講員


我上台說話的機會不多,又多屬於資料性的報告,實在談不上演講。直到  1994 年,我的丈夫江蓋世參選台北市議員時,我才有機會偶爾上台致詞。那是個資訊還不怎麼發達的年代,台灣教授協會的諸多學者、教授們,都成了演講、助講的最佳人選。那一年,1994 年,直轄市台北市長第一次民選;市長候選人陳水扁在選舉前的各場演講,幾乎勝況空前。當時各個選區內的小公園很多,演講的場地、場次都要錯開,有時要上台演講的教授還沒到,或是空檔時間,我這個候選人的配偶,就成了候補的「助講員」。


每次,我與蓋世談及演講,他一定這麼告訴我:「演講,一定要事前準備。我喜歡看美國總統演講,他們用心準備演講,絕不會潦草行事。演講稿,事前就要寫好,還要讀稿,測量演說時間。演講,是一門很大的學問。千萬不要動不動就問台下觀眾:『這樣,對不對?好不好?』只想博得觀眾的掌聲與喝采。」


喜歡研究演講的江蓋世,當了八年的台北市議員,除了為市民服務之外,他投注許多心力在市政總質詢、部門質詢、委員會質詢。  2000 年,政黨輪替,陳水扁總統上任後,江蓋世曾帶團訪日,並接受數名東京都議員邀請,於東京都議會發表演講,他全程以台語演講,並由台灣的駐日代表處派專人日語口譯,這段「在日本用台語演講」經驗,讓他覺得很有成就感。


1997 年底,我遭到重大打擊,醫生宣佈我得了白血病,即俗稱血癌,我不得不專心養病。此時,照顧小孩的事,只好請家人暫代。病中寫作,讓我渡過漫長的臥病床榻時間,轉移了對病痛的注意力,更留下一些就診、就醫的完整記錄。我的生活重心,始終以「寫作」為重。  2004 年  月,一個極為重要場合,我不得不上台,開啟我人生第一次的「台語致詞」。


父親告別式致詞


2003 年  12 月  27 日深夜,我的父親邱玉崑因病去世。因為新曆過年將至,殯儀館的式場很不容易安排,最後我們敲訂  2004 年  1 月  日,為父親舉行告別式。


因為父親過世後,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太忙,而從父親過世到舉行告別式的期間很短,再加上那個年代,在告別式播放逝世者生平影像的風氣尚未盛行,因而告別式當天,我們只依照傳統儀式進行家祭、公祭,並無播放紀念父親的影像記錄。


父親在過世前不久,他曾表示願意接受牧師洗禮,所以我的大堂姊邱梅芳,邀請了一位牧師來參加父親的告別式,為父親做基督徒的告別禱告。我的大堂姊邱梅芳,是我們邱氏家族裡最早信仰耶穌基督的人。梅芳姊大我十二歲,也是我父親最疼愛的長侄女。


家族討論之後,我們在我父親的告別式,安排我與梅芳堂姊以家屬身分致詞。這一次的致詞,是我畢生難忘的經驗。事前我寫了講稿,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讀稿。只是,我每次練習,爸爸離去的傷痛,不斷浮上心頭。


2004 年  月  日我上台致詞時,一手拿著講稿,一手拿著麥克風。台下坐的,全是我的長輩與親友,講到傷心處,我數度哽咽難言。但我身為長女,我仍然向到場親友一句、一句地唸稿,追思父親。



2004 1 8 日,邱斐顯於父親告別式追思致詞。攝影邱萬興。


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全程以台語致詞。當時為什麼我要全程使用台語?因為我想讓前來哀悼的長輩們聽得懂,我父親在天之靈,才會欣慰,因為他常告訴我,台灣人就是要講台語。他以前在銀行任職時,若遇有客戶不會講台語,他總是要叫他們學著講台語。我有這樣的父親,我當然必須在他的告別式,用他最熟悉的台語,來追思紀念。


為了這場短短幾分鐘的台語致詞,我的講稿寫了又寫,改了又改,直到我自己能用台語自然表達,流暢不打結。蓋世很有耐心地協助我,給我一些建議。他千叮嚀、萬交代,要求我的講稿一定要分段、下小標,致詞時要一個字、一個字慢慢講,讓台下的長輩、親友都聽得清清楚楚。我的父親生前多麼珍惜母語,為了他的母語之愛,我全力以赴,希望他在天上聽到自己女兒的台語致詞,而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

這份追思父親的台語致詞稿,我收藏在電腦檔案裡十多年。2005 年起,我再度投入編輯、寫作的工作,直到  2010 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個人著作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。  2014 年  10 月中旬,我首度接受邀請,至扶輪社演講,至今我已在四個扶輪社演講;2015 年  月中,我應邀至真理大學馬偕講座演講。上述演講,我都準備台語演講稿。


人生在世,至親離去,難免傷痛。我的父親,他生在日治時代,走過國民黨壓迫母語的歲月,終其一生,懷抱母語情懷。這份情懷,深深影響了我。我心中始終覺得,只要有機會演講致詞,我會用心來好好準備「台語演講」,這也算是另類形式的紀念父親吧。




我的父親--邱玉崑,請參見: 

〈悲歡人生的 31 歲〉


〈父親的手稿〉


江蓋世演講全文,請參見:
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
2015年9月8日 星期二

欲睏之前的呢呢鬧鬧

邱斐顯



阮查某囝一向攏真甲意在欲睏之前,和我講遮講暇。


「媽媽,我足想欲在海邊有一間厝,我嘛足想欲在山邊有一間厝。這樣,門一打開,就會當看得到山、看到海。」半暝欲睏之前,她在眠床頂說出她的「夢想」。


按呢,,妳去三芝買厝好了。」


「為什麼是三芝?」


「因為三芝,有偎山的厝,嘛有偎海的厝啊。」


「但是暇干旦會當二項選一項,袜當攏總有。」


「妳欲攏總有?按呢?不就親像大衛.蓋梅爾在《特洛伊》裡描寫的懸崖峭壁下有海灣?」


「哦。是哦。」她真忝啊,剩一點點的聲音。


「妳是不是袜記甲差不多啊?那個水手,葛修姆,想划40支漿的大船,有一個老人罵他,說划『大船』會倒。」


「什麼?船大隻,會倒?」


「對啊。老人甲他說,海神厭惡大隻船,會想盡辦法乎它倒。20支漿的船,比較卡安全。」


「妳才看甲遮?那,不是嘟才開始的嗎?」


「對啦,但是妳強欲袜記了了。」


「妳甘知影葛修姆是誰人嗎?」


「不知。我才嘟開始看……


「唉,足後面才會講到啦,他是……,埃及王子……妳看到海利卡恩嗎?」


「嗯,我有看到這個名字,一擺。」


「這個《特洛伊》的故事落落長,厚厚三大本冊。妳若擱毋看卡緊咧,愛看足久欸。」


「但是妳看甲後壁,頭前的人名攏袜記了了啊。按呢,哪看托爾斯泰的《戰爭與和平》,欲按怎?五百多个人,尚尾啊,干旦會記一個『娜塔莎』了。」


「啊無,安娜.卡列妮娜,按怎?」對,《戰爭與和平》的人物太濟啊,她竟然轉一個話題,就旋到《安娜.卡列妮娜》去了。


「安娜.卡列妮娜,遇到不好的愛人,就臥軌自殺。」


「臥軌之前,也要跳軌吧。」


「妳好緊去睏啦,再講下去,妳不知欲擱夢到對叨去呀!」


註:《特洛伊》是女兒一再強力推薦我看的小說。她說,她每一次去圖書館讀自己的書時,就看到《特洛伊》在書架上一直跟她招手,而她也每次都在K書之餘,就去翻閱一點一點,最後忍不住,還是把這厚厚的三大冊小說借回家來。







2015年7月14日 星期二

No Impact Man 給我的衝擊


邱斐顯




好書推薦:No Impact Man !  By Colin Beavan


這幾天,我找到一本好書,可以讓我在睡前輕鬆閱讀。每晚睡前,我都會看看作者  Colin Beavan,到底如何實行一家三口一年的環保計劃。


Colin Beavan 的文筆幽默,他的書裡有很多笑點,但是笑完之後,也總是令我深思:他的計劃,換成是我,我能做到多少?


他住在九樓,計劃開始之後,他就不搭電梯了。每次上下樓,都走樓梯。他的環保計劃一步步進行,包括不使用「一次性」的物品,不用「紙杯」,不用「塑膠袋」,不看「電視」,改用「單車」或「滑板」代步,吃素,支持在地農產品,連家人的旅行次數也減到最低的程度……最後,還嘗試不用「電」。


他因為這項環保實驗(尤其想減碳),跟他媽媽說,他要把「感恩節」和「耶誕節」的假期合併成一趟,而且他們不搭飛機,要改搭火車。他媽媽給他的答覆,也是一般人可能的思維,「不管你坐不坐,火車一樣都會開,你只是搭上去而已,會有什麼額外的排放?」


當「大家都這麼做,不差我一個」時,這個地球的生命,就會一直被耗損下去,且無法修復。垃圾不斷地被製造出來,一次性用完就丟的物品很快就堆積如山。這還包括全球的小孩和老人會用得到的紙尿布。


記得我女兒出生不久後,我的一位好姊妹張玉珍,央她的嫂嫂幫我縫製了不少細紗布做成的尿布。我曾經使用了一陣子,後來,也因為「便利性」(尤其外出時)不高的緣故,而減少使用。我後來也大量使用「紙尿布」。現在想想,這些都是「環境」的殺手。但是,如果我們仍抱著「不差我一個」的念頭,地球的環境只會越來越壞,越來越糟糕。


現在,我會想一想,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,能做多少算多少,哪怕只能做一點點,有做總比沒有好。(我現在可以把居家垃圾減量到一週一次至兩次的量!還有,走路或是腳踏車能到的地方,我就不搭「車」。而紙張的回收使用,就更不在話下了。讀大一的女兒,把她高中三年所有試卷的空白處,統統拿來再利用。)



延伸閱讀:


No Impact Man 作者:Colin Beavan


No Impact Man Office Trailer(中文字幕)


"No Impact Man" - Official Trailer [HQ HD](無字幕)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




2015年7月10日 星期五

父親的手稿


文/邱斐顯



我的父親已過世十多年了。 2012 11 月,妹妹整理出一些父親的遺物,要我看看如何處理。我從這堆物品裡,找到一些歷史文件。其中,父親年輕時所寫的一則手稿--〈教書有感〉,最讓我心動。


我的父親邱玉崑, 1929 年生,高中時代讀的是開南商工職業學校機械科。他畢業後三年, 1953 年,開始從代課教員做起,先後任教於大直國校、大同國校。後來,他努力通過檢定,升為正式教員,任教於永樂國校。





我的周遭有許多親友從事教職工作。和他們比起來,我父親從事教職的時間並不長。後來他辭去教職,轉任職金融界。


我初次看到父親的這篇手稿時,心頭為之一震。我知道父親喜歡「書寫」一些文字,他喜歡抄抄寫寫一些世界偉人的經典名句,我也知道他喜歡隨手寫寫他的心得感想,他的那些手稿都被我珍藏起來。唯獨這一篇〈教書有感〉,是我從未見過的。這份手稿只有一頁,不知老爸是否只寫一半?


上課鈴終於響了,我挾著教科書,心裡充溢著興奮而又緊張的情緒……這是我第一次做教員踏進了教室,步上講台,當我把左手中的教科書放在講桌上的同時,我發現了右手中的那把粉筆,這些雪白的粉筆,像一個巨雷之前的一道強烈的閃電似的,使我突然想起了「蕭伯納」的兩句名言:「知道如何作事的人,勇往直前的去作事了,不知道如何作事的人,只有選擇教書以糊口。」想到這裡,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苦笑了一下。

教員所能為力的,似乎只有在於能否變化學生的氣質,這一點也正是所謂有能力的教師和無能力的教師的區別之處。亨利貝德 Henry Bett 在「文禮的秘密」一書中說:「無論學生自己願意懂或不願意懂,我們必須使他們懂。」


父親寫的文章,短短三百字不到。他引經據典,連英國大文豪蕭伯納的名言,都被他引用進來。「知道如何作事的人,勇往直前的去作事了,不知道如何作事的人,只有選擇教書以糊口。」 2012 11 月,我上網 Google 了蕭伯納(George Bernard Shaw)所寫的原文,才知原文如下:“He who can, does. He who cannot, teaches.”


父親接著在這段文字的下面,寫出了最能表達他個性的文字敘述:「想到這裡,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苦笑了一下。」


讀到這段文字,我眼前似乎跳出一個高高瘦瘦的、年輕帥氣的男教員(父親的身高  177 公分),手裡拿著粉筆,在講桌與黑板之間迴旋。他的神情彷彿穿越時空,直達我的腦海。


我的父親,小時候在家裡,和家人講的是「台語」;在學校,老師、同學講的是「日語」,直到他高中畢業都是如此。父親告訴我,他讀開南的時候,遇到美軍空襲、要「疏開」時,日本老師就帶著整班的學生,一路從台北市區徒步到烏來山區。


我很難想像,他高職畢業後三年,到國民學校去教學生,竟然要說一種他不熟悉的語言「北京語」。他是怎麼從「講日語」變成「講北京語」的?他又是怎麼從「寫日文」變成「寫中文」的?他從沒對我提過他是如何「學」的。


「想到這裡,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苦笑了一下。」父親的這一句話,突然像一根鎚子敲了我一下。一九五○年代,父親描述自身的教書感想,半個世紀後竟也適合用在我身上。


這一則〈教書有感〉是父親第一次拿起粉筆教書時就寫下的,我卻是已經離開教職工作半年後,看到父親寫的這則短文,才開始想寫一點我自己的教書感想。


父親當時教的是正要開始接受小學教育的小學生,而我教的卻是歷經種種考試壓力後的大學生。


2009 年起,我在大學擔任兼任講師。開始時,我忐忑不安,為了準備教材,經常處在緊張狀態。我生平第一次踏進教室時,在講桌與黑板之間迴旋,左手拿著麥克風,右手拿著粉筆,面對數十位十八歲以上的大學生講課。我第一次講課兩小時後,喉嚨沙啞,小腿抽筋,搭上公車全身無力。


此後三年,我教課的時候,雖然有少數認真求知、主動提問的學生,多數卻是混水摸魚、遲到早退、甚至上課吃東西、睡覺、講話的學生。面對這些學生,要怎麼教?拿著麥克風照著自己的進度教課?用著最先進的電腦  Power Point 檔案教學?點名讓學生站起來發言?鼓勵學生大量閱讀、寫報告?


父親這則短文的第二段文字,再度像一根鎚子敲了我一下。


教員所能為力的,似乎只有在於能否變化學生的氣質,這一點也正是所謂有能力的教師和無能力的教師的區別之處。亨利貝德  Henry Bett 在「文禮的秘密」一書中說:「無論學生自己願意懂或不願意懂,我們必須使他們懂。」


老爸離開教職,是因為他「知道如何作事,所以勇往直前去作事了」嗎?這篇〈教書有感〉,真是叫我咀嚼再三啊!



附註:


1蕭伯納,愛爾蘭籍的劇作家,  1925 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。他的作品風格諷刺、幽默。坊間盛傳一則關於大文豪蕭伯納與英國首相邱吉爾的名人軼事:蕭伯納贈票兩張,邀邱吉爾與友人前往欣賞新演出的戲劇,蕭留話給邱說:「歡迎你帶朋友來,如果你有朋友的話。」邱不甘示弱,回話說:「我現在沒空。過兩天去看戲,如果你的戲還在演的話。」


2、關於亨利.貝德(  Henry Bett ),請參見  “ Some Secrets of Style ” ,此書  1923 年以前就出版,直到現在亞馬遜網站,仍可訂購此書的再版品。而網路上,不易查到亨利.貝德(  Henry Bett )的相關資料。


3、本文作者邱斐顯,  2010 年出版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。


4、邱斐顯的父親,邱玉崑,請參見:〈悲歡人生的  31 歲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