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1月26日 星期日

實習醫生與病患的夢魘


文/邱斐顯(自由作家)


我從圖書館借來阿布醫師所著的《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》之後,我就迫不及待地隨著阿布醫師流暢的文筆,跟著他這個實習醫生,一科一科地去病房實習。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實習醫生所寫的書。我上一次還借過法國醫生寫的《實習醫生狂想曲:急診室的1001個生命故事》(巴提斯波琉 Baptiste Beaulieu 著;馬向陽譯)。




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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實習醫生狂想曲:急診室的1001個生命故事
Alors voila: Les 1001 vies des Urgence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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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女兒問我,「妳為什麼老是愛看實習醫師寫的書?」好問題。我不是讀醫科的,更不是讀自然科學的,而是讀社會科學的。但是,我曾經是病患,也曾是住院很長一段時間的病患,因此我也很想知道實習醫生心裡的真正想法。


當我看到阿布醫師寫的〈晨血〉這一個章節,八頁的文字陳述,我不由得心裡悸動起來。我翻一翻書的出版日期。2013年。距離我曾經長時間住院的那一段日子,已經將15年了。難道這15年來,台大醫院,這個國家級的教學醫院,始終不改「要求實習醫生為病患抽血」的制度?


坦白說,我是一個較為幸運的血癌患者。從199712月起直到199810月,我總共住院化療三次,每次為期約一個月。那幾個月的就醫過程中,種種醫病互動上的挫折,令我難以忘懷,尤其是住院抽血的夢魘。


當年我第一次化療住院時,我曾經寫下我的住院點滴與種種感想:


為了抽血,我和實習醫生們有過兩次不小的衝突。第一次,有一個實習醫師在抽血時,因找不到血管而失敗。我白挨了一針,他也沒對我道歉,卻想緊接著再試一次,口中還說著,「像你們這種白血病的病人,血管本來就難找。」他又在我手臂的另一端擦酒精,我阻止了他,「你可不可以等會再弄?」沒想到他竟沒耐性地吼了我,「不要就不要,等一會我也沒時間弄。」這個實習醫生,年紀輕輕的,脾氣卻很大,對病人又不客氣,我也火大,心裡想,這種醫生怎麼談得上醫德?如果以他和病人的醫病關係來看,可能一個活生生的病人都會給他醫死了。


當時照顧我的看護張姐見狀,一直勸我要做個合作的病人。「我照顧過很多病人,有的病人的確很不容易找到血管。」聽到這話,我的心裡矛盾起來,實習醫生的確是靠著病人而實習起來的,可是,病人已經處在極度不舒服的狀態下,還要被實習,增加身心的負擔,多可憐啊!


我第二次和實習醫生起衝突也是為了抽血的緣故。由於我的高燒一直沒有退下來,經常三不五時要抽血檢驗,培養細菌,以便能夠對症下藥。有一次剛好在兩手都沒有軟針(下午拔下軟針,晚上還沒裝上)的空檔,實習醫生在晚上九點多鐘來抽血。


第一個實習醫生來抽血,我伸出右臂,一針扎下,看見抽不到血,我皺皺眉頭。他倒是向我道了歉,我也不便說什麼,張姐就在我旁邊,我只好先忍一忍。他換了一處試試,第二針扎下,還是抽不到。他一直對我道歉。我很同情他,他得實習,看他怯生生的樣子,就知道他對他自己沒什麼自信。


他抱歉連連,離開我的病房後,又去找另一位實習醫師來抽我的血。第二個實習醫師來到我的病床前,想叫我換左手讓他抽,我突然打了一個寒顫,心想不妙,堅持不換手。我右臂的手肘內側,以及靠手腕處,已經讓第一個實習醫師扎針失敗了,他只剩手臂中段的血管可試試。我希望他能成功,可是看他在找血管時那副沒什麼把握的樣子,我就可以知道結果將如何了。


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還是抽不到。他也對我說抱歉。可是,那是無濟於事的。我的心情已經大受影響,我實在無法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,只不過,我還沒有把我的不滿脫口而出,倒是張姐在此時替我發言了:「哎呀!醫師呀!我的病人血小板很低,每次抽完血之後,我都得用力按很久才能止血,現在你們兩個人抽了三處都抽不到,我一個人也只有兩隻手,傷口不夠按,怎麼辦才好?」


他們兩個都離去後,我給了張姐一個很苦、很苦的苦笑。我問她:「實習醫師的抽血技術那麼糟糕,比起來護士小姐(現在要改稱護理師了)反而熟練,為什麼不讓護士來抽血、插軟針呢?」張姐說,這是醫院的制度問題。這種制度真是害慘了病人。


隨後,一個醫生來探頭,我對他說:「如果你是實習醫師的話,那你就不要來了。」我的口氣不太友善,他大概也被我嚇了一跳。他很快就離開我的病床。深夜十點多,一個醫生伴隨著幾個實習醫師進來,他說:「要抽血。」他看起來很嚴肅,我只好伸出左手手臂讓他抽血。他在我的手臂上綁上橡皮筋之後,我就把眼睛閉上了。不過,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自信。沒多久,血抽好了,而且他同時也把軟針插好了。原來,抽血和插軟針竟然可以同時進行。這一針雖然痛,但畢竟值得。


這一群醫師離去後,我對張姐說:「這個實習醫師不錯。」張姐回答我:「他不是實習醫師,他是值班的住院醫師。妳把實習醫師嚇得沒人敢來,他們只好去找住院醫師來處理。」我不解,住院醫師的技術如果能改善病人的醫療品質,為什麼要讓實習醫師來折磨病人?


其實我那段住院期間,除了有主治醫師的「對症下藥」,也有盡心盡責的住院醫師認真盯著我的療程,給我許多信心和勇氣。但是當我得知「由實習醫生為病患抽血」的制度仍然存在時,我只能透過我的文字表達:這種夢魘是制度造成的,對病患而言是夢魘,對實習醫生何嘗不是夢魘?我希望,這樣的制度能早日改善,不要再讓醫病雙方為此互相折磨了。


本文原載於民報【醫病平台】2017-09-22 10:21 


邱斐顯,《想為台灣做一件事》作者。